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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天。
房租交不起了，我们的办公室从市中心的写字楼搬到了郊区的居民楼，所有员工不约而同地辞职。
老总老周对我和杨树说，兄弟们，你们有自己的选择，你们要走，我不留。但我相信，苦尽甘来，我相信我们一起奋斗肯定会好起来。老周泪眼婆娑，他取下眼镜，用粗糙的手拭着泪花。
我和杨树的心就软了下来。
我们搬到了郊区，打扫房间，腾出办公室，给快枯死的植物浇水，三人厮混一起，亲自做方案，跑业务。
一个公司就剩下三个人。我和杨树负责所有的创意和文案，老周负责找房开商的关系，约定好时间，然后大家厚着脸皮去碰面。
这次，我们在办公室外面等了两个小时，要见的人是某知名房地产营销总监。
《二》
我们和总监并不熟，人托人的关系才争取到这次见面的机会。
总监戴眼镜，40左右的年纪，理工男脸嘴。我们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他看了看我们，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没一句“请进”，但我们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事实上，一个不成功的策划公司，谈业务就是这样。我们卑微到了尘埃里，早已习惯了对方的爽约，漫长的等待和不屑的冷眼。
“领导你好！我们来向你汇报个工作。”老周陪着笑脸，唯唯诺诺。
我们坐在沙发上，总监接过老周递上去的方案，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头也不抬地问我们是哪家公司？是谁叫我们来的？
“你们的价值是什么？”总监问。
“报告领导，我们会邀请很多人来参与这个活动…提升人气…打造品牌的知名度…”老周结结巴巴像条狗。
“呵呵。”总监一脸的傲慢。
老周开着雪弗兰的一款低端轿车，几天未换的T恤散发着不雅的气味，抽烟的时候不小心把裤子烫了几个洞，黑皮鞋白袜子的搭配。
自从他老婆和他闹离婚，回老家后，他就开始不修边幅，我们多次提醒他，但他无心收拾。
“周总，让杨总来总结一下吧。”我打断老周的话。
“我们的价值就是文化。再知名的企业都需要文化的包装。这次活动分为祭月、诵月、舞月、礼月四个篇章……多维度多角度地诠释中秋文化，极具观赏价值和文化价值，更重要的是商业价值。”杨树掷地有声地回答。
杨树一张嘴就是满口的文化，总监再次低头翻阅我们的方案。
“我在大学任教的时候，和很多中外学者一起探讨过这个话题，他们对我提出的观点深信不疑！”杨树继续补充到。
方案是昨晚上我和杨树赶出来的。我着实佩服杨树吹牛逼的能力，忍俊不禁却又提醒自己要有严肃傲娇的态度。
老周从总监咄咄逼人的氛围中解脱出来，连声说是。
《三》
50岁的老周要养家糊口，我和杨树年轻，可以折腾。之前，老周眼高手低，一直想做大生意，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却欠了一屁股的债。
我和杨树劝他从实际出发，让他放弃电影节、选美大赛、环球之旅等大活动。我们说，还不如给房开商做点活动来得实际。老周这才同意了我们的意见。
我们时常在一家酒店大厅碰面，因为有免费的空调和座位。
“老不点东西服务员都给脸色了。”我说。
“好。点茶喝。”老周说。
“来一壶毛尖！”杨树说。
老周偷偷看了一眼价格。
“周总，什么时候发工资？”我问，事实上我们快两个月没领工资了。
“嗯，兄弟们再坚持一两天，我会想办法的。”老周说。
于是我们都坚持了好几天。
几天后的见面，老周带着一个长相一般的风骚女人出现，关系暧昧。女人说，周总给她买的衣服和鞋，问我们好不好看。透过后视镜，我们看到老周的脸色很难堪。他故意扯开话题。我说，周总很阔气嘛，他不光对女人好，对兄弟更好！
女人下车后，车里有些尴尬。
“兄弟们，你们听我说嘛，这个钱我是还她的。”老周开口解释道。
“老周，你是不是把兄弟们当傻逼？”我问。
“不是不是，你听我给你们说嘛…”
“说个鸡巴，兄弟们都饿饭了，你还有钱搞女人！”杨树吼道。
我们推开车门离开。
第二天老周给我们打电话，说，兄弟们误解他了，他有很多的苦衷我们都不知道。现在每人先拿一千块用着。我和杨树觉得钱先拿着。
老周还是将我们俘虏了，尽管我们都觉得他不靠谱，但看在钱的份上，看在能侥幸翻身的份上。
我们觉得，等等，机会总会到来。
《四》
这一单业务总算谈成！
这个漫长的夏天总算没有辜负。
一百二十万的合同签订！我们仰天长啸。老周像个疯子，举起双手大喊，苦尽甘来，苦尽甘来！我们算了一下，除去成本可净挣六十万。我们都沉浸在久旱逢甘露的喜悦中，是的，我们都苦逼太久了。
然而，过几天，接到老周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极其平静。他说，你要做好一个准备。我说，你说吧。他说，房开商的活动受到政府的干预，取消了。
事实如此，煮熟的鸭子飞了。
我们坐在老周的车上，想起N次熬夜做方案，N次谈业务吃闭门羹，N次在酒店大厅蹭空调，N次争吵辱骂…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的场景，大家都沉默无语，心生悲哀。
这个夏天已走到尽头，而我和杨树也彻底决定离开。
从此，与老周再未谋面。
《五》
一年后的夏天，我们接到老周的电话。
他开着一辆奔驰，说，出来喝茶。
我说，酒店大厅老子不去。老周搂着我的肩，哈哈大笑。
我和杨树和老周去了一家不错的会所，老周说随便点东西喝，杨树点了一壶最贵的毛尖。
老周说，苦尽甘来。现在又有了新的公司，北京的一个老板投资的，做生态农业，他现在担任副总并主持工作。
“大奔谁的？”我问。
“自己买的啊！才百来万！”老周故作低调地说。
“你看，还有这颗戒指，钻石的。”老周取下来给我们看。
老周说，新公司刚组建，希望兄弟们能过来。
我说，我来不了。
老周说，警察能挣多少啊？你是做事的人，我相信你！
杨树说，别说了，你现在倒是发了，兄弟们饭都吃不起。
我什么时候忘记过兄弟？老周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万块，说，每人五仟，哥欠你们的。
杨树去了他的新公司。
而我与他们的生活像两条直线，交叉后就越来越远。
半年后，再次接到老周的电话，问我有没有杨树的联系方式。我说，他换号码了，我也不知道。
我说，他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老周只是不断地叹气，说他不该这样。
《六》
又是一年夏天。
我正在办公室里做着服刑人员考核的材料。新来的服刑人员报到，同事在门口询问他基本情况。
“姓名？”
“周XX”
我为之一怔，一个熟悉的名字和声音。我停下手中的事，出门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老周。
他穿着囚服，剃了光头，看到我，愣了半天。
“徐…徐队你好！”他的嘴唇蠕动着，眼神诧异而又放着光芒。
“嗯。”我转身进门，百感交集。
“犯的什么？”同事继续问。
“诈骗。”老周的声音很小很苍白。
……
给他安排了监室，给管事的老犯打招呼说不准欺负他。
老周在犯群里没吃半点“苦”。
老周走到这一步是情理之中，但我们再次见面却是意料之外。我们的生活曾紧密相连，在那个沉闷焦灼的夏天，我们怀着野心，在一次次的失望与希望中狼狈不堪，四下流离。
只是，那样的生活如此不真实，于是我们都试着改变，或是寻求安稳，或是铤而走险。老周说，杨树借他十万块钱后就消失得杳无音讯，他老婆已经和他离了婚，而陪伴着他的是漫长的刑期。
老周穿着短袖坐在走道上和其他犯人吹牛逼，说起曾经风光的时候。
“小点声！”我从办公室推门出来，隔着铁门喊道。
“是，徐队！”
走道上瞬间安静下来。
我想，我要写一个关于夏天，关于我们的故事，我们曾向狗一样的卑微与苟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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