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中国》陷风波

　　今天晚上，“舌尖2”要播出第5集。“他(陈晓卿)一定还在剪辑室里做调整。”上海真实传媒总经理干超对记者说，“第5集似乎变得很关键……我们以前的纪录片的投入、制作以及社会上产生的现象没‘舌尖’那么多，但谁也没有想到情况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在纪录片发达的国家，它(《舌尖上的中国》)就是一个标准产品，标准的商业纪录片模式，不至于引起这么大轰动，也不至于被贬低到这个程度。”干超说。

　　事实上，在大多业界人士看来，《舌尖上的中国》第一部当时被过份高估。现在《舌尖的中国》第二部(下称《舌尖2》)遭至诟病，“舌尖”渐渐走入了“春晚”的尴尬境遇，终成“舌尖上的舌尖”：收视第一、争议第一。

　　近日，总导演陈晓卿关闭了其个人微博评论。从2年前几千人的粉丝数到今天九十几万的粉丝数，他和他的粉丝有过默契，彼此互称吃货。一旦女粉丝上前合影，陈老师的脸上也曾泛起一阵黑晕。如今这条连接彼此的纽带正在接受着考验。

　　“说老实话，可能……观众对纪录片的期待和要求，我们并不是很清楚。”干超认为，纪录片分很多种，有人文情怀的、历史文献类的，也有宣传片，“现在娱乐界都会做很清晰的市场调研，我们纪录片这方面却是缺乏的，所以，可能导演自认为是非常好的，有社会责任的东西，但是观众并不买帐，但难道观众说不好就不好？也不见得。”

　　回到2014年马年春节，定于春节上桌的“舌尖2”被告知延迟播出。等了2年的观众多少有些抱怨，但他们依然苦等，因为真心喜欢这个节目。各媒体记者只能傻盼，因为领导早就放下话了：“要盯牢了”。但每次记者发消息问到底什么时候能播，央视负责宣传的人也很无奈，“真的不知道，还在精剪，不要急，到时候会告诉大家”。

　　外界并不清楚的是，大年初六当天，“舌尖2”才刚刚进入后期配音。时间紧、任务重、年纪轻、全外聘成了“舌尖2”导演组的四大特色。

　　据分集《时节》的导演胡博介绍，因为有播出时间限定，她这一组基本上没有调研，“开好策划会直接拉出去拍了”。《家常》分集导演邓洁更是“人家拍了半年了才进组救场”。

　　而几位80后的导演，被要求两年之内走南闯北，他们临出发前还收到更加具体的指令：要熟悉当地的植被覆盖、温度湿度、拍“50块钱”以下的食物、坐当地的交通工具等等。

　　当李立宏没日没夜的在棚里录着“舌尖体”旁白时，“舌尖2”第一个小道消息浮出水面：“舌尖2”延播是因为央视还在讨论如何最大限度增加广告利益。当时，记者为此事致电陈晓卿，陈晓卿回应：“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就是片子本身在打磨，外界传言不能听信。”

　　这一“打磨”，“舌尖2”从说好的3月初延迟到了3月底，又从3月底推迟到4月初。直到4月18日，终于与观众见面。这个让观众苦等了两年的节目，吊足了胃口。当然，所有的观众和媒体记者也都预备好了嘴和笔，还有纸巾。

　　首集《脚步》基本上没让观众失望，收视率达1.66，收视份额2.54。这个数字隐藏着这样一个事实：第一集收视率超过同期所有电视剧和综艺节目。和“舌尖1”一样，观众一边在网上热议出现在片子里的食物，一边在淘宝下单。

　　4月19日，《舌尖上的中国》官方微信平台贴出由和菜头撰写的《严厉批驳舌尖2》一文，诙谐地写出了对“舌尖”到来的“控诉”，文章实为赞美之词，字里行间也透露了作者对“舌尖2”的初感觉——“最后，突如其来的人文关怀破坏了纪录片的节奏。”

　　那时，这一“破坏”并未观众感到反感，大家都沉浸在久别重逢之中。

　　因为鸡蛋的美味，人们开始关注那只下蛋的鸡了。第二天，首集导演李勇的电话多了起来。“李勇是拼命三郎”、“用滑轮吊威亚、八个小伙儿拉上树拍采蜂蜜”、“为了影像效果不惜一切代价”的事儿便传开了。

　　接着有人发现西藏白马占堆的爬树镜头是借鉴了BBC纪录片，赞誉戛然而止。植物学博士顾有容在果壳网发表博文，从植物学角度证明爬树取蜜的镜头是嫁接的，李勇陷入了麻烦。

　　李勇曾告诉早报记者，他最喜欢的是“麦客”的故事，但那个故事过于残酷，被陈晓卿删掉了很多，试想一下，如果“残酷的麦客”故事没有被删，他就会处于第四集《家常》导演邓洁的处境——深陷“人物故事那么多”的批评之中。

　　“生活已经很苦逼了，为何还要在一档美食节目里受教育，再有不悲情，难不成就做不成节目吗？”一位“舌尖1”的粉丝因此放弃了“舌尖2”。

　　现在，李勇正在撰写一篇回应文章，会就一些细节向观众道歉，而总导演陈晓卿“刚知道”。

　　有一位业界人士告诉记者，就像BBC曾经宣称在野外拍到“蝙蝠抓鱼”一样，其实是在摄影棚里拍摄的，大家质疑的不是怎么拍的，是说法前后不一。“纪录片是主观拍摄，其实根据实际情况倒是可以换树来拍，但在宣传时你必须如实对外界描述，如果夸大其辞和事实不相符，就显得有失水准了。”他说。

　　朴实、诚恳、热心、礼数周全，这是舌尖小伙伴们给李勇的评价，公推他为“班长”，平时都叫他勇哥。勇哥是其中最肯付出的，他拍好的镜头，别人如果需要，他二话不说就让拿去，别人来不及拍的镜头，李勇都会帮忙。

　　5月10日，陈晓卿在最新一期《开讲啦》担任主讲嘉宾时还播放了一段首集拍摄花絮：李勇坐在养蜂人老谭车上的蜂箱旁，对着镜头说，“我跟着他们做了最长2000多公里的迁徙，身上已经有10多个被蜜蜂蛰的包了，不过，没关系……”

　　这样的李勇，面临“造假”指责，如何解释？可能只能等到他的道歉信发布后，才能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希望是他本人写的)。

　　第二集《心传》的导演是陈磊，武侠片的立意让片子充满现代感。

　　《心传》中，张家山镇高家塄村，张世新老人做的空心挂面也让人印象深刻，长的像美国演员摩根·费里曼的“挂面爷爷”，一下子就被观众记住。五一期间，导演陈磊透露，“挂面爷爷”病世。当天，微博微信朋友圈都在转发“挂面爷爷”去世的消息。

　　《心传》开播前，陈晓卿很担心收视率，节目播出后，他才放下心。很多观众发现，除了画面好看，导演的笔墨并没有那么多的放在人物故事上，榨油、刀功、菜式讲得很足。

　　早在“舌尖”出现以前，央视举全台之力拍摄制、宣传、播出的纪录片大多局限于国家重大节庆、重要人物来访，而能够举全台之力拍摄一个草根题材的纪录片，“舌尖”是首创。

　　“去拍普通民众，是少有，罕见的。是电视媒体的一大进步。加上它的制作其实是精良的，‘舌尖’当然可以成为经典。”中国教育电视台三频道总监陈宏对记者说，“虽然有人批评它文学化程度太重，离美食远，但追求以美食为载体，讲述人的故事是没错的。”

　　陈宏所在的中国教育电视台三频道(CETV3)，纪录片占整个频道播出节目的一半左右，并实现了当年盈利，这是以往中国纪录片频道没有出现过的，它甚至超过了央视纪录频道。

　　陈宏结合自己的经验认为，美食本身就是一个人性的体现，如果放弃美食，单独追逐人的故事，效果就会相反，“你会离人更远了，因为食色性也”。

　　4月初开播前，《舌尖2》采用全媒体宣传攻势，手机、电视、网上全部能够看见“舌尖”的节目和“舌尖”相关延展。《舌尖2》还在中国首创纪录片周播方式，自开播来收视远超同档电视剧、综艺节目。节目宣传方表示，周播可以使话题持续发酵，也可以拉长赞助方的广告收益。不过宣传方和主创团队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放在任何一个节目身上都属正常的利益考量，后来都成为“舌尖”被攻击的点。

　　4月28日，《华尔街日报》旗下的《中国实时报》栏目刊文《〈舌尖上的中国2〉有点变味儿》，将一部美食记录片“拔高”到了政治高度。文章突出央视的官媒身份，称其夹藏私货：“不甚隐晦地包含了政治宣传元素”、“大部分内容摄制于边境地区或与少数民族菜肴有关，却忽视了汉族的食物”、“央视尝试将个人情感上升至政治层面，尤其是意图借助食物来宣扬民族和谐。”

　　该文一出即遭网友批评。有网友指出，食物并不仅仅只是食物，食物背后寄托了很多东西，表现这些东西才能使舌尖超越味蕾，到达人心，“作者完全是阴谋论的倡导者”。

　　与网友相比，央视纪录频道总监刘文的反应冷静了许多。“这恰好印证了《舌尖2》具备了国际纪录片所应有的特征。在过去，我们所看到的中国纪录片往往是主题先行、结论先行，在表达上相对主观，有很强的宣传力。”

　　刘文指出，《舌尖2》所展现的美食背后，有的人看到了乡愁，有的人看到了美食，有的人看到了亲情，有的人也看到了家国情怀，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各自的解读和观点，这恰恰就是国际化纪录片的特征。

　　5天后，第三集《时节》播出了。第二天就有观众发现，片中讲述飞鱼的4个镜头照搬了BBC纪录片《生命》之《鱼类》的镜头。“前面说是致敬，这次完全照搬。”大量吐槽在网上蔓延。

　　“其实用了5个，不是4个。”该集导演胡博主动承认了照搬的情况，“用了BBC的素材，但都经过对方授权的。”胡博虽然没有说服观众“原创纪录片也可以借用其他片子的镜头”这事，但也没有使事态恶化。她还认为，观众的指责是“恨铁不成钢”。

　　五一节后的第一个周五晚上，第4集《家常》按时登场。前几集零星的不满，在这集播出后汇成了轩然大波。

　　片中在上海学琴的河南母女，更是成为网友炮火集中攻击的对象。“《家常》跑题跑得太严重。不仅美食太少，上海红烧肉加大蒜的做法也不正宗，为了陪孩子学琴，片中表现的河南母亲更是‘三观不正’。”

　　批评片子有问题，批评红烧肉烧法有问题，批评河南母亲的教育有问题……这些都不是问题，但为何观众的不满会变成愤怒，批评转化为对河南母女和导演邓洁的人身攻击，这是我们值得反思的问题。

　　“节目可以争论，攻击片中人物就无聊了。”节目遭到质疑，陈晓卿也坐不住了。陈晓卿的回应没有作用，邓洁的强辩惹来越来越大的争议，直至最后谣言四起：拉琴女孩是导演男人(陈磊)公司签约艺人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让“导演男人”，也就是《心传》的导演陈磊感到无奈，“一部片子，你可以评价内容的好坏，为什么要做人身攻击呢？邓洁站出来说话，也并不是为自己，她想要保护那对母女。”

　　在邓洁经历了谩骂、家庭地址电话被公布于网上、不断接到骚扰辱骂电话的几天之后，陈晓卿终于出面发话：“如果网友质疑选人有误，那是我的问题，因为每个主人公都是我定下来的。”

　　这还不是“倒舌”风波的全部。

　　就在五一节后，微信圈内疯转一篇名为《你所未见的舌尖上的中国》，该文是两年前“舌尖1”执行导演任长箴接受原《财经周刊》一潘姓记者的采访，披露了“舌尖1”从搭建班子到内容产生的过程，也披露了央视在“舌尖”成功后主创人马被换的“内幕”。在文章结尾，任长箴表示，“我们也愿意参与到这场巨大的胜利里，我们从没经历过，我们有权经历。”

　　记者曾多次联系任长箴，但电话那头始终没人接。任长箴离开舌尖团队后，曾拍摄过纪录片《悦食中国》，该片于去年11月在央视2套播出，在上海纪实频道也播出过，都未引起反响。

　　谈到任长箴，上海纪实频道总监干超说，“任老师的业务水平是没的说，关于纪录片创作的各方面讲的我们这儿的人都很佩服。”干超曾邀任长箴到上海为纪实频道进行3天培训。

　　对于上述报道的真实性，干超个人觉得大部分属实，“因为任老师付出了很多，所以在那个时候，她一定有很多的话想要说，的确，‘舌尖1’是借助外援成功的一部片子，其实‘舌尖2’也是。”那么，任长箴如何看待‘舌尖2’？“我问过她，有没有看‘舌尖2’？她说没看。我想她应该会去看，毕竟‘舌尖1’她付出了那么多。”

　　此前，多位在业界颇有口碑的纪录片导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都表示不愿意对“舌尖”做出评价。当记者问为什么时，获得的答案整齐划一：“陈(陈晓卿)老师人不错，又很有才华，我们实在不好做批评。”

　　这些受访的纪录片人还整齐表示：“有争议就是受到关注，纪录片能从一个弱势片种这样受到关注，就值得称赞。”

　　“片子如果一致叫好，反倒没意思了。有不同的甚至激烈的评价，恰好说明了片子的不寻常——片子的主题已完全超越美食。”曾拍摄纪录片《活着》的导演范俭说。

　　“对中国纪录片产业而言，有‘舌尖’比没有‘舌尖’要强一百倍，有质疑要比没有质疑强一万倍。”曾以百集纪录片《国军抗战全纪实》创下年度视频网站点击率第一的纪录片导演陈钦认为，他更加喜欢“舌尖1”，因为“舌尖1”更接地气，“舌尖2”有点“高大上”，看着有点累。

　　对“舌尖2”的宣传市场引导策略，陈钦也有自己观点。“从老百姓的接受程度来说，片方初期不应该以美食作为推广的侧重点，等到片子播出后再强调片子以人物为重，美食太少，观众不买账也情有可原。”“但不管怎样，舌尖都是中国纪录片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很多观众纠结于纪录片的“真实性”，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借用甚至照搬。而受访的大部分纪录片导演认为这是个伪命题。

　　“我们其实没必要拿‘舌尖’去和BBC或者Discovery的节目比较。Discovery的节目有很多人也认为很无聊，因为它有很多程式化的东西，探索频道刚进入中国时做了一个培训班，培养了很多中国导演，那些导演刚进入的时候，感觉很良好，但是越到后面越来越模式化。” 曾拍摄《急诊室》、《派出所》的纪录片导演周浩认为，从“舌尖”的出现，可以看到央视纪实频道在寻求变化，他们希望做出一些不同于以往宣传片似的纪录片。这是一个探索的过程，“你总要允许在这个过程中间，它有不完美的地方。”

　　关于纪录片真实性的问题，国外同行自有解决手段。拍摄《钓鱼岛真相》的美国导演里比近日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解释了他为何不在片子中采访很多当事人或者专家学者，“我不喜欢采访，我觉得画面更重要，因为现实的画面能够说明一切。”

　　在谈到“舌尖2”所有的争议时，上述受访的中国纪录片人都提到了韩国纪录片《面条之路》。

　　“同样是美食，看了《面条之路》，增强了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包括历史，从这个层面来说，‘舌尖’也想说这个问题，但它每集只说一点点，似乎说不透。”周浩说，“本身篇幅不够长，留守儿童的问题要谈，艺考的问题也要谈，用蜻蜓点水的方式把问题都说一遍，这种感觉好像和看报纸标题一样。”

　　“在这样的社会体系里，中国纪录片必然会生产上述现象。”周浩认为， “‘舌尖’的产生，其实和陈晓卿本人喜欢美食有很大关系，但我更愿意认为‘舌尖’是市场的产物，我不去评价它好与坏，毕竟不是拿来1000万元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以做出‘舌尖’。”

　　看了3集“舌尖2”后，周浩没再继续，“我可能以后有时间会把它过一遍，仅此而已，从里面我也得不到太多的启示和启发。相比其他专题片，‘舌尖’已经能够做到回归现实，虽然这个现实被过度的美化，美得有些发腻。”